这本书,书底上写着大英博物馆馆长尼尔麦戈雷格在1995年写的推荐词:「我15岁时阅读《艺术的故事》,从此就像千百万人一样,仿佛获得了一副伟大国度的地图,借此可以信心百倍地探赜索隐,无须担心走入歧途。」

就这一句话也足以看出国内外教育的差距有多大。15岁时我们的课本里经常出现达芬奇或者毕加索的画,要背厚厚的历史课文和世界上最大的河最高的山,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上存在绘画,为什么我们要看历史,达芬奇为什么伟大,背了这么久「以史为鉴」,哪一句不是有口无心。

本来只是想做睡前读物慢慢看,一不小心看完了,又一不小心又看了一遍。第一遍看的时候觉得开启新世界,第二遍看的时候没有再第一遍那么激动,似乎理性了一点,好像一打开新世界就不记得旧的世界以至于忘记了刚打开新世界大门那种激动的感觉。

看这本书之前正好看了圣经故事,所以里面提到的大量涉及圣经典故的内容略有了解,因而更加觉得有意思。但是对世界史已经处于零散的归零状态,边看边查看了一些,幸好收住了,希望接下来有机会能好好看看。奇妙的是,艺术、圣经和历史像DNA的螺旋一样扭在一起,有时候几乎分不清了,连我也开始怀疑基督是否真的曾经复活过了。

毕竟我们无法明了造世主的真正意图,在看到一块几千年前的石碑的时候难以想象那也许是某个来自外部世界的粗心小朋友遗忘的什么,而可爱的造世主又当真仔细埋了一条故事线来补救这个疏忽,于是人类自以为找到了使命,为此忙了几千年。

艺术史只是对历史的总结而已,你说进步,我这个迷失在时间里的个体是看不出来,也许我们从来不曾进步。


1 艺术的目的

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样,一直以为艺术就是艺术家表现自我达到某种目的的方式。这显然也是艺术的目的的一部分,但只是一部分,也许是最接近现代的一部分。书里说了很多不同阶段艺术家的责任和艺术的目的,简单归纳了下,大概可以分为宗教目的,记录和追求纯粹的美这三种。

宗教目的

宗教目的是艺术最原始的目的,也是爱恨情仇纠葛最多最有意思的一种。对原始人来说图画和神像都是有神力的,可以用来驱邪施法,人们制造出的各种神秘的法器,举行严肃的仪式,觉得在墙上画一头被捕的牛就能带来丰收,一块雕着死神的石头和命运相连(就算现在我们也未必能完全摆脱这种感觉)。也许现在我们觉得他们愚昧,但作者有一句话让我感触颇深:「就像孩子玩角色扮演,不知道游戏和显示的界限,并且在部落里所有人都参加仪式,没有人去破坏幻觉」,群体的深信不疑几乎就是现实,谁也不知道我们现在赖以生存的「科学」是不是另一种「迷信」。这个阶段艺术的特点是,每个形状和颜色代表的意思是固定的,艺术家只需要遵从传统不需要创新,只要动手完成需要表达的意思就好了。

在宗教里还有一种目的,就是为了复活和永生,典型的是埃及金字塔和秦始皇兵马俑。因为如果灵魂要在冥界继续生存,就不能不保留遗体,要在冥界继续称王,就不能不带上千军万马。埃及和中国古代都有过想方设法保存遗体,并且由活人陪葬的历史。但是出于情感和成本,活人陪葬都不是一种好方式,就用画像和塑像代替,因此雕刻家被称为「使人生存的人」,这也是雕刻家一词的来源。看到金字塔和兵马俑的规模就知道,这时候重要的并不是好不好看,而是完不完整,要尽可能清楚完整的让现世的代表陪着死者进入冥界。

几千年里人们对图画和塑像的神力一直敬畏,奇妙的是破除这一想法的也是宗教。基督在《耶利米书》说:「你们不要怕他(雕塑),他不能降祸,也无力降幅」。这导致的一个结果是,基督教得势以后,砸碎一切异教神像成了信仰基督教的一种义务,所以我们看到的很多希腊作品都只有罗马时期的复制品。对基督教来说,图像是用来布道的,6世纪末格列高丽大教皇提出「文章对识字者之作用,与绘画对文盲之作用,同工并运」,使宗教绘画得到了空前的发展。这时候绘画最大的目标是把故事讲清楚,为了把故事讲清楚,又走向了两条不同的路,一条是完全摆脱了真实的叙事,回到像埃及人一样用事物最明显的特征来表现,另一条则是用和真是融合在一起的方式来优雅地叙事,后来的超现实也可以说是这条路漫长的延续。不过显然,禁止塑像却允许绘画是一种折衷的观点,那么必然存在不同教会完全反圣象崇拜或者反过来极度圣象崇拜,比如拜占庭艺术,书中有句话描述拜占庭艺术:「这样的图像在金光微微闪烁的墙上俯视着我们,似乎是对圣道及其完美的象征,以致使人想到永远无需离开他们」,我们需要的信仰,这样也许就够了。

记录真实和情感

记录是艺术的一大目的,记录的有时是肖像,有时是战争,有时是自然,甚至有时是灵魂和情感。我更愿意把情感和真实放在一起,因为所见所知所感,很难说什么是真实。但,什么是真实?艺术史几乎也是一部探求真实的历史。这个命题有点大,几乎可以囊括所有,放到下一个点里单独讨论。

寻求美的内在法则

从意大利文艺复兴开始,人们慢慢认识到了可见世界的纯粹之美,发现「绘画题材远远不像人们所曾想象的那么重要」,艺术的一个重要目的变成了把美丽的东西给予需要他们和欣赏它们的人,不再仅仅为宗教或政治服务。人们开始欣赏构图、比例、技艺本身的兴趣,艺术家开始可以以此谋生,20世纪新艺术运动里,也格外强调「装饰性」。但这只是具「美丽的皮囊」,作者形容16世纪北方宫廷画:「那些叹息和那些十四行诗都是一种优美,精巧的游戏的一部分,没有一个人会认真对待」。谁会爱上美若沉鱼但胸无点墨的人呢,至于有没有墨靠的就是艺术家的天赋和造诣了。

2 什么是真实

关于真实,艺术家们的探究大概可以归为所见、所知、所感。这简直是一个哲学命题。

要知道,最早世界上是不存在写生和摄影的。对埃及人来说,无论哪个事物,都从它最具有特性的角度去表现,那就是真实,所以侧身的画像永远两个肩膀平铺,两只脚都是大脚趾朝外的侧视图,眼睛总是正视的样子,他们为此没有感到任何不安,觉得理所当然,他们是靠对物体和自然的认知来作画,真实是「所知」。

在公元前5世纪,「希腊各城市的居民开始怀疑关于神祇的古老传说和遗教,开始毫无成见地去探索事物的本性」,科学连同哲学第一次在人们中间觉醒,务实理性的希腊人「开始使用他们的眼睛」,发现了短缩法,开始研究骨骼和肌肉的解剖学,此时的真实是「所见」。但我们很容易发现这个悖论,一旦关于真实的理论被总结出来,「所见」就变成了「所知」,新的真实就变成了旧的程式,历史的滚滚车轮中这个进程从来没有停止。艺术家慢慢学会科学透视法,发现怎么通过明暗和色彩表现金属和布料的质感,怎么表现一只狗的毛发,甚至在发觉过于精确的手法显得不自然时达芬奇发现的渐隐法,这些本来用来忠于自然的新方法最终都成为了新的「真实性理论」,而成为了新一代艺术家努力破除的程式,艺术家们一直努力追求只凭「所见」抛弃「所知」来表现真实的淳朴,但「一个人不能随心所欲变成原始人」。

继续探索下去,我以为新的艺术家对真实的理解,已经慢慢脱离「所见」进入「所感」的道路了:我们其实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摄影也只是相机以他的测量方式告诉我们的「真实」而已),感受到的才是真实。

艺术家们开始探索自然带给我们的感觉,强烈的阳光,晃眼的色彩,飞驰的色块… 像这样艺术家走向了一条无边无际的道路:比如用违背程式的方式来处理色彩,在前景中加上特别鲜艳的色彩来体现深度;发现在强烈户外阳光的对比下,人物面部其实是扁平的;用像《隆香赛马》这样神奇的作品来证明「任何一瞬间,我们都只能把目光集中在一处,其余的地方则杂然不清」;像莫奈这样的印象主义画家认为「对自然的一切都应该在现场完成」,于是在各种地方疾挥画笔把颜色直接涂上画布,产生我们现在看到的印象主义作品;想要在飞逝的瞬间和秩序感之间找到平衡的塞尚带来的立体主义;抛开一切题材,仅仅依靠色彩和形状的效果来表达感情的更纯粹的表现主义;向往回到不知道绘画是什么的状态的原始主义;还有「比现实更真实」的超现实主义,认为遵循脑海里出现的念头去创造形象的方式比任何描摹都更「忠于自然」,因为「自然本身是透过艺术家去自我创造,那种创造了奇形怪状的史前生物和深海动物的迷幻世界的神秘力量,依然活跃在艺术家的心灵」。

这些对真实的理解,并没有对错,甚至未必有「进步」的关系,关于真实,现在这些探索对我们来说都不是结论,前方依然是星辰大海。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朴素自然是唯一不能靠世间最坚强的意志去寻求的美」。

忽然想到逻辑思维跨年演说里在提到使命的时候也提到了关于真相的理解,今日头条的张一鸣说「其实绝大多数人,包括精英在内,你们根本不知道世界的真相,我只不过是用我的技术再现了世界的真相而已。」

寻求真相是人类孜孜以求的母题,基础科学、技术发展、哲学、文学、神学,都在帮助我们努力定义真相,而我们也从来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历史上我们距离真相最近的一点。每一个艺术家,在意识到自己有某种使命并且为之努力的时候,都是伟大的。

3 理性时代和信仰时代

在上一篇文章里,讲了设计在「无序」和「有序」之间的循环,艺术史亦如是。在我眼里比较明显的无序和有序的代表是古典主义的希腊式风格和浪漫主义的哥特式风格。艺术史从风格上来说几乎就是各种希腊式复兴和哥特式复兴的迭代,我们叫做理性时代和信仰时代的对抗,这点在建筑上看起来尤其明显。

理性时代讲究简约专注,带有清教徒式的克制和力量,「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拿宗教目的来说,理性时代的教堂,目标并不是呈现出另一个世界的景象,而是让我们集中意念去理解,这点跟中国书法艺术有相通之处。而信仰时代,我们可以想象走进巴黎圣母院那种「巨大的空间让一切世俗琐屑事物显得微不足道」的感觉,此时「艺术能帮助游说和劝化那些大概是读书太多心存怀疑的人皈依宗教」,这目的分明就是想用气势向理性宣战,第一次看到火焰式哥特建筑(照片)时真的有震惊到觉得世界已经走到了极端,可以开始往反方向发展了。人们总是在理性时代慢慢「对理性改革世界的力量感到绝望,渴望重新回到他们所谓的信仰时代」;又在信仰时代浸淫了一段时间后「厌倦像哥特式一样的风格的纤细和精致,渴望创造比较朴素生动的人物形象」而回到理性时代。其实所有领域都有这种迭代,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时尚界时不时会席卷「极繁」潮流和性冷淡风(最近上了几堂时尚趋势课也挺有意思)。虽然风格依时势,但还是很认同作者所言「烟火式的东西的持久价值要低于比较冷静的作品」。


总结就写到这里,要给一本滚滚红尘抽象出几点概要来真是艰难,认识浅薄权当记录。感谢贡布里希带给我的新世界,让我也感受到「仿佛获得了一副伟大国度的地图,借此可以信心百倍地探赜索隐」。

开启新世界最大的变化是,在看到路边奇妙的混凝土建筑上莫名其妙的巴洛克双柱后会忍不住拍下来,以前总觉得莫名其妙的立体主义画也显得用心起来。那些一直以来觉得只是艺术家个人世界的奇妙奏鸣曲或者空间作品好像变得有趣了,开始会想要去探究木心先生在作画时在思考什么问题,而不是看到所有的画都在想「这是什么」。会尝试去感受像纯音乐一样的「仅仅依靠色彩和形状的效果」来表现感情的画,像阅读一首诗一样看待一件艺术作品。希望有机会能去世界各地看看不一样的建筑、绘画和雕像,沿着历史的片段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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