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希望你不要懊悔
by wood
我发誓我是在准备写一篇关于「Don’t design what users want but what they need」的文章来着。但是晚餐时间打开Kindle吃着好久没吃的有肉的云吞面,忽然放纵下来的周五,觉得可以给自己放小假,于是一抬头就是清晨了。
我一直等着唐小姐回来,觉得她会再次出场,直到那个讽刺的时钟铛铛铛。如果再也没有遇见,故事早就该结束了不是吗。但是唐小姐没有回来的方鸿渐的生活才是「生活」啊。毕竟人都会老,毕竟你想要的不一定都能得到。
钱老的文风倒和想象中的大为不同,印象中钱老先生一直是教科书里的作者,教科书偏见的后果,与杨绛楷模般的爱情更让人觉得平添几分严肃。但却是个有趣的老家伙呢!
他能细腻地写痛苦:
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地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刺痛。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
也能戏谑地冒出疑似现代流行语:
辛楣俩假装和应酬的本领到此简直破产,竟没法表示感谢。
或者传神地用天气代情绪:
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
也会犀利地吐槽导师制、吐槽学历、吐槽全人类:
一切会议上对于提案的赞成和反对极少是就事论事的。有人反对这提议是跟提议的人闹意见。有人赞成这提议是跟反对这提议的人过不去。有人因为反对或赞成的人和自己有交情,所以随声附和。
什么都不重要,要从爱情开始。 在还讲爱情的章节,他提到一种很有趣的现象:语言(language)上的防卫,说到我们很容易在超出舒适区时候「躲进另外一种语言里」,比如表白、拒绝表白、分离、或者哀求,这些时候很容易飙起英语或者法语,反正不是母语,因为陌生的语言能给人安全感,可以掩饰自己,(误以为)更容易原谅和被原谅,有时候会体验到这种感觉,却从来不曾认真剥离出这个原因来。
然后是猝不及防的结束,和漫长的回顾。 「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唐晓芙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满是无法自拔地的爱之深和准备好原谅的恨之切,只是还没有用到原谅,眼前的这个男人就猝不及防地放弃了。
这段感情结束得近乎草率,作为读者的我都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呢。什么理由其实不重要对吗,大概半分钟没有回头的错过,说再见就真的永远再见了。他们相互说着再见的时候也许还没有做好此生永不相见的准备,只是好在,世事动荡让这些在和平时代可能影响人小半生的事儿很快就可以(看起来)过去。「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在奔波的战乱年代「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
这种感觉,钱老的描述:「可能就为了唐晓芙,情感都消耗完了,不会再摆布自己了。那种情感,追想起来也可怕,把人扰乱得做事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一刻都不饶人,简直就是神经病,真要不得!不过,生这种病有它的快乐,有时宁可再生一次病。」
实在到位,所有的过瘾都伴随着痛感,剧烈的疼痛也会上瘾。我也曾是个说一句「到此为止」就上刀山下火海绝不回头的少年,回想起来感觉很复杂,那以后尝试着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做那个主动再也不联系的人,要给自己留后悔的机会,虽然这也未必是好事。
到底作者对唐晓芙手下留情,她永远是那个活力四射的女孩子,你没有见到白玫瑰变成黏在身上的白米粒,也没有见到她松弛着肚皮老去的样子。
半推半就走进的婚姻。 「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不知道杨绛先生看这句话时是什么感觉。这短短几个月时间的大篇幅婚姻生活描述跟我见到的身边人的生活相差无几,剧情反复而拖沓,也有一些「让生活变得蛮有趣的烂七八糟的细节」(前一天还在劝架陪聊第二天努力打起精神去关心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关心已经太多余),可见这么多年过去这些曾经觉得以后会好起来的事并没有变好,可预见的未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围城这个概念倒是很能望文生义,「城外的人想进去,城内的人想出来」,每次想到这个词脑海里出现的都是一些职业生涯之类的东西(又是教科书偏见导致),却没想到本源用在描述婚姻,罗素的婚姻,「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一辈子。 但是所有人(起码大部分)都会拥有「Live with it」的能力,这好像也是公认的面对生活应该具备的「勇气」,城内的人最终会接受高楼大厦拥堵尾气说服自己城外的人没有空调没有汽车没有酒,城外的人尝试认真告诉自己这里有草原有日落有飞驰的风也许没有你。
无二说过宇宙进步的所有动力不是因为爱情就是因为失去爱情,她很爱的陈奕迅先生也唱过红玫瑰和白玫瑰的故事,萧伯纳说「There are two tragedies in life. One is not to get your heart’s desire. The other is to get it」,围城,无非也是这个故事。
前段时间看到李笑来老师描述记录的习惯:「写出来就好像排泄出去一样,看着那些文字就像那些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恍然大悟,原来我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真的有自我治愈功效。乱七八糟写东西的时候好像慢慢把自己的某一部分灵魂抽出来放进文字里,然后说再见,钱钟书在序里说写这个故事时「两年里忧世伤身」,大概也有这种感觉。
欣赏杨绛先生的为人和她写过的几个故事,羡慕他们能够「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的感情,却并不太欣赏她最后写的这篇「记钱钟书与《围城》」,倒不是因为钱老所谓「亡夫行述」之类,而是是直觉上有一种欲盖弥彰的的心疼,反复强调「虚构」、「捏造」、「子虚乌有」、「一丝影儿都没有」、「完全对不上号」这样的词。小说,尤其是好的小说,本身就是替人多活一辈子的,这样手起刀落地把一条条线索劈开来告诉读者这一个情景取自哪里,那个人物原型是谁,再夹杂一些表明如何如何幸福如何如何忠贞之类的描述,了无生趣。明知此事扫兴而事隔经年为之,表明心理有槛过不去,毕竟,这是个能用这么多平实的词语一针见血地描述热恋和失恋的感觉的男人,「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附:文摘
鸿渐暗想,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父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是看中女 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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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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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我也有这一样感觉。做了朋友应当彼此爱见面;通个电话算接触过了,可是面没有见,所说的话又不能像信那样留着反复看几遍。电话是偷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信,最不够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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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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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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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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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égé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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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女人在恋爱胜利快乐的时候,全想不到那些事的,要有了疑惧,才会要求男人赶快订婚结婚,爱情好有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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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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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匣子里是自己的信,不愿意打开,似乎匣子不打开,自己跟他还没有完全破裂,一打开便证据确凿地跟他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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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心里忘不了他,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就得迸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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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鸿渐把信还给唐小姐时,痴钝并无感觉。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地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刺痛。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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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理想中的自己是微笑地镇静,挑衅地多礼,对她客气招呼,她倒窘得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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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近来对人生万事,都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上海。我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结婚,不过我想你真娶了苏小姐,滋味也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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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这时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仿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拦阻这痛的追赶,所以讲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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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床上,鸿渐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急救地找话来说:“辛楣,你打得我到这时候还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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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么道理?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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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楣俩假装和应酬的本领到此简直破产,竟没法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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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的疲倦,都给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皱纹折痕经过烙铁一样。他忽然想,要做个地道的失恋者,失眠绝食,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损伤的情感痛绝了根,所有的痛苦全提出来了,现在他顽钝软弱,没余力再为唐晓芙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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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的虚荣心支使他把真话来掩饰事实;孙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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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你还是想你?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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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只支离零碎地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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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朋友 —且慢,你听我说 —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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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大学之道在治国平天下,现在治国平天下在大学之道,并且是条坦道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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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群众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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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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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里颁布的‘导师规程草略’里有一条说:学生毕业后在社会上如有犯罪行为,导师连带负责!鸿渐惊骇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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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外国一切好东西到中国没有不走样的。辛楣叹口气,想中国真利害,天下无敌手,外国东西来一件,毁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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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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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会议上对于提案的赞成和反对极少是就事论事的。有人反对这提议是跟提议的人闹意见。有人赞成这提议是跟反对这提议的人过不去。有人因为反对或赞成的人和自己有交情,所以随声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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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我跟某人同意一件事,甚而至于跟他订个契约,不管这契约上写的是十年二十年,我订约的动机总根据着我目前的希望、认识以及需要。不过,‘目前’是最靠不住的,假使这‘目前’已经落在背后了,条约上写明‘直到世界末日’都没有用,我们随时可以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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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了,赶快就投人身,来得及第二次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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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情感像个漩涡。自己没牵到,可以放心。但听说孙小姐和旁人好,又刺心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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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这批人,关在这山谷里,生活枯燥,没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触即发,要避免刺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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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他们去说,只要你不在乎,我是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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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不至于懊悔。”仰面像等他吻,可是他忘掉吻她, 只说:“希望你不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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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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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应该得意,得意的人谈话都有精彩,譬如辛楣。自己这一年来,牢骚满腹,一触即发;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的牢骚,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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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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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就为了唐晓芙,情感都消耗完了,不会再摆布自己了。那种情感,追想起来也可怕,把人扰乱得做事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一刻都不饶人,简直就是神经病,真要不得!不过,生这种病有它的快乐,有时宁可再生一次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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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五天,就是一周年了!”鸿渐问什么一周年,柔嘉失望道:“你怎么忘了!咱们不是去年八月七号的早晨赵辛楣请客认识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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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亲家见过面,彼此请过客,往来拜访过,心里还交换过鄙视,谁也不满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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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大吵架后讲了和,往往还要追算,把吵架时的话重温一遍:男人说:“我否则不会生气的,因为你说了某句话”;女人说:“那么你为什么先说那句话呢?”追算不清,可陪上小吵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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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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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现在想到重逢唐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于中,真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她、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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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她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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